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举人李东来
信息来源:本站 作者:admin 更新日期:2016/7/18 17:11:28

 

第一节东来传略

李东来(1873-1959),男,四川巫溪县人。李聪敏好学,自幼诵习八股,稍长学习经史唐宋文学,擅长诗词。光绪二十九年(1903)应癸卯乡试得中举人,他在乡试《子产不毁乡较论》一文中盛赞子产“扩闻过则喜之虚怀,收广益集思之实效”,获宗师大人“持论宏通,笔情古茂”的评语。后又通过知县大挑选的考试,署奉天县补用知县,为了继续深造,就读于北京法律学院法律系。毕业后先后在山东警备尹公署任文牍主任,江苏奉贤县盐务稽分所所长。在上海聆听过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演讲,受到民主革命教育。
民国17年(1928)返回故里设馆执教。对学生品德要求极严,凡严重的错误行为,既痛加斥责,又循循善诱。在教学上按成绩编班,授以四书五经、史籍等。讲课得法,精深动听。批改作业认真,学生受益非浅。民国二十年(1940)受聘在巫溪县初级中学任教。后复设馆教书兼行中医。
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,被选为巫溪县各界人士代表大会代表,1956年受聘为四川省文史馆研究员,同年选为县人民代表。他曾写《辛亥革命回忆录》、《睡狮记》等文章,歌颂辛亥革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,1959年10月病逝,享年87岁。
 (转载自《万县地区教育志》第388页)
李东来(1873—1959),名永添,字旭坡,大宁县红岩(今红岩乡)人,其父李珊相,清庠生。
李东来自幼聪慧机敏,学而不厌,然家境贫寒,求学艰难,母亲把他送往外祖父家就读。7岁发蒙,12岁习作诗文,16岁应童子试中秀才,22岁考入夔州府学,30岁乡试中举人(光绪癸卯科)。光绪三十二年(1906)考入北京司法部法律专门学院,两年肄业,就任山东省总督文案,民国4年(1915)经友人谢梅村推荐,在上海盐务稽核所任文牍科员。以后数十年间,担任过山东警备道公署文牍主任,江苏奉贤县盐务稽核所所长等职,又先后在上海、南京等地任教。在上海聆听过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演讲,受到民主革命的熏陶。民国17年因病告假还乡,在家设馆教学。他教书育人,常向学生灌输民主进步思想,又常将奉米接济穷户。自己粗茶淡饭,朴装简居,民国29年(1940),巫溪县初级中学创立,他受聘任教。后复在家设馆教书,兼行中医,治病救人,但从不收取穷人钱财。
1956年,李东来受聘为四川省文史馆研究员,同年当选为巫溪县人民代表。这段时期,他心情舒畅,给省文史馆撰写了数篇回忆辛亥革命的文章,给《巫溪报》撰写了歌颂新中国的文章《睡狮记》,1959年李东来在重病中向省府写信,反映农业上的“瞎指挥”现象,同年10月病逝于故里红岩,年终87岁。
 (摘自《巫溪县志》第689页)
 
第二节东来遗著


一、中举试文

(一)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义

国无弱,惟直足以扶之;民无寡,惟直足以聚之。是故,无直者则己,有则勿使匿诸野也。盖民心无私,每于直者是私;民性无常,而好直者有常。故虽不直者众,亦必以善处之,以求保直之位,惬民之愿而止。昔孔子之对哀公不曰“举直错诸枉则民服”乎?
尝睹易系词传,韩康伯注曰:“直,刚正也。”刚则无欲,正则无私。君之过,直臣不能容;朝有奸,直臣不能讳。以故扶衰救敝,非直不为功。虽然,枉者不错,直者岂能一日安其身于朝廷之上哉?当哀公时,凡鲁之枉者皆在朝,朱子训诸为众,较诸为之者,文义更见有者。至不曰退枉,而曰“错枉”,又有以审夫鲁之时事焉。三卿之职归三家,而司寇一官亦臧孙世职,如一旦尽斥其旧臣,与新进谋,岂不虑生变乎?
说文曰:“错,置也”,又曰“投也”,或置下僚,或投散地,魁柄可免下移,而世禄仍荫及子孙,既不失之姑息,亦不失之激烈,其委曲尽善盖如此。夫然后民之额手相庆,不意得见举错之功为之手舞足蹈者,又奚持向哉!
圣人之意,盖见夫鲁积弱久,哀公又甚之,苟有直者秉政,鲁其尚有易乎!故其言专为救鲁而发,而民服之义自在其中。惜乎哀公未能举直,而徒欲错枉,辅弼无人,权威日替,又未达圣人“错”字之旨,辄谋召强邻以去三桓,而竟不免为流离转徙之人也。
吁足慨已!
曾厚夫子评:朴实说理,无浮光掠影之谈。

 (二)子产不毁乡校论

国家谤议之兴,无时无之。监谤者固不道,畏谤者亦非有容。若自审乎集谤之处,即可以利国利民之处,则又当存不避谤之心,扩闻过则喜之虚怀,收广益集思之实效,非故示包荒也,亦以伸士气,靖人心而已。
昔子产为相,郑人朝夕游于乡校,以议执政,不以然明之请而毁之。曰:“所善吾行,所恶五改,是吾师也。”岂仅知庶人谤之义者哉!尝读传至子产从政一年,舆人诵之曰:“孰杀子产,吾其与之。”窃意火烈民畏,未必能尽其施。继为之诵曰:“子产而死,谁其嗣之?”又不禁慨然有感于斯。何民之前惎而后悦也?及观乡校之议,然明忧之,而子产坦然置之,庶几古之能从谏者欤!且夫郑介于晋楚之间,赖子产从容以措置之,皆由其言路宏开,下情毕达,有以慑族大宠多之心志,不至外交掣肘,内政陵夷,其用心亦良苦矣!独是当日制参辟、伍田畴、别都鄙诸善政,谁非为郑人之所恶者,其改之乎?不知此正可以见子产之智焉。
 古今操功之为,往往误人家国,向使新政所颁,特严忌讳,下令国中曰:依法者赏,诋法者诛。卒之,我与人争是非,人愈与我辨得失。求法太急,弊每至于不可矶,相激之下,势成决裂,不得已,托为民言不足恤,其祸烈,而其术穷矣。惧子产智足应变,惩作威防怨之非。谤者自谤,吾阳受之;为者自为,吾阴主之。令人不知避谤。乡校可毁,议可毁乎?议不可毁,徒毁乡校奚益也?子产之谋,至深且远,力持乎全局大体,以维国事于万全。四十年间无内讧,无外侮,伊谁之力哉?众母之誉,遗爱之称,宜也,非幸也。此其所以为救时之相,彼然明乌足以知之!
虽然,乡校非议政之地,乡校中人,非议政之人,子产之不毁,但存其名,未修其教,其于兴学育才之道或有未尽欤。
 曾伯厚夫子评:
 持论宏通,笔情古茂。

 (三)李悝尽地力论

国以民为本,民以食为天,而农事尚焉。三代以降,地官无专司,于是原隰多遗利;土地无美法,于是膏腴成瘠田。民既贫矣,而犹望其君之富乎!君既贫矣,而犹望其国之强乎!
吾观魏文侯时,李悝作尽地力之教,何其才识之高且远也!夫大造以生物为功。土膏之润,日出不穷,乘天之时,因地之利,而又加以人力之勤,则一岁之间,亩益三斗,虽楚茨之诗“我黍与与,我稷翼翼,”何以过此?况魏地跨两河,土皆沃壤,其资地力以成富强之国,亦固其所,特是史称尽地力,要不可以不辨。
溯自开辟以来,不知其历几何年,而稼樯之事始兴,又不知其历几何年。而米粟之利未减,使地力有尽,岁经农夫之锄治纵横,数传而后,地力渐薄,生齿日繁,以有尽侍无尽,势必不给。则天地为终古矣。而何以普天之下,一任民自耕自食于其间,并以给夫国息之人与工商士之用,而不忧其不足乎?然则尽地力之说,谓竭终岁之勤劳,以尽土地资生之力,非谓地力可尽于终岁焉。后之读史者群吠李悝,于葆藏精气之道亏,是皆不知力田稼穑之等差,而谬为异说也。以故朝廷命官有收粟都尉,有括利农田使,独劝农一官,阙然无闻,往往末流之弊,徒事横征暴敛,而讳言开财源,无感于地瘠民贫,不救药也。且夫李悝之教,亦不过草人粪种之良法耳;亦不过民生在勤,勤则不匮之遗意耳,虽行之万世可也。特以其刑名家教,遂与商鞅开阡陌并论,儒则敢耻习其教?其实也,商鞅逞师心,而为古制之蠹,李悝顺人情,而开美利之源,同一富强之术,相去奚啻霄壤哉!
士大夫苟欲民之勤,粟之减,则亦已矣,如有尽心农事者乎?请以尽地力之教,辑为书,传之后世,以贻有利国利民之责者,未始非治道之一小补云。
曾伯厚夫子评:
胸中雪亮,腕底风生。
 
 (四)陆贽谏置琼林大盈库论

人民谏君,以按切时势,因事纳忠为贵,徒习手泛泛悠悠之论,聊为补阙而拾遗,以云称职,吾不信也。若陆贽置谏琼林大盈库,可谓善于格君之心矣。
天子四海为家,举天下之库皆其库,自僭私货,未免示天下以不广。然此理有识者皆能言之,惟既以置库为非,必筹所以散之之方,而后用财乃得其道。独不见长安变乱,端启于泾原军索赏乎?陆贽欲起德宗之积弱,因胪陈赐有功,给军饷之条,于是玉林大盈库之积储,大有用矣。
夫耀武观兵,非其盛事。陆贽此言,独不惧开边衅,縻国帑,一发而秦皇汉武之续乎?吾谓不然,自古英锐之君,则以不能静谧为患,庸懦之君,则以不能恢张为患。使德宗能用陆贽之言,奋然整军而经武,即所费不赀,无所郄,将举数年矫命之藩镇。如李希烈、王承宗、田季安等,或子孙相承,或由军士废立之,积弊一扫而空。安国家、定社稷,不居然中兴之英主哉!惜乎德宗不足语此。其闻谏去谤,犹非本心。曾不几时,仍以钱帛输大盈库,更置欠负耗滕染练库,以收羡余,甘为裴延龄所愚而不悟。驯至再巡之辱,非自贻伊戚欤?况乎陆贽之才,不惟能相,抑且能将。果因其谏,而付以兵柄,济以大盈库之财,随所用之,固一德宗之裴度矣。
吾慕陆贽之才,吾转怜陆贽之遇。未能以所言者,见诸行事也。
曾伯厚夫子详:
扫去浮词,独标真谛。
英思健笔,相辅而行。

 (五)秦西兵制甚精而不轻于开衅与司法不忘战不好战之义是否相合策

水师称英,陆军推德,兵制之精无以加矣!而又设有弭兵会,各以公法相纠,一国开衅,众共去之,似乎与司马法不忘战不好战者有合矣。吾以为不忘战则有之,不好战则未必然。
公法果可恃乎?今试以土耳其言之:为强邻侵削之故,始入公法会;既入会矣,而侵削曾不稍减;而且印度未得罪于英,何以必欲减之?越南非有戾于法,何以必欲县之?大抵西人之性,贪多而诈,虽托公法为名,而不轻于开衅,其阴怀异志,垂诞人国,非一日矣,何也?俄拓疆万里,德统列国二三,英合众部数十,英占码头五洲,法立教堂各国。其余环球诸邦,半为五大国之藩属,弱肉强食,各饱其余而止。岂真鉴罗马与拿破伦之策,穷兵黩武,不戢自焚,翻然思息争讲和也哉!特以弭兵之义,笼络各国,而使人之忽焉无备耳。籍非然者,养兵数十万,糜饷千万,果何用耶?待时而发,吾知其锋不可遏矣!
方今国家时局多艰,欲筹边防,正宜早为之备,使兵器无不利,兵粮无不足,我不开衅于人,人亦不能乘我之衅,庶不为公法所愚也已。
曾伯厚夫子评:
按切时势立论,笔意老当,见解高超。

说明:以上五篇文章系李东来先生清光绪二十九年(1903)癸卯科乡试中举的试卷论文,今按现代文格式标点分段整理。文章几经转抄,错漏在所难免,敬望先生之门生知情者及大方之家幸赐教正。
李东来先生之孙李训炼
1989年7月
 
二、祭母文

呜呼,能者多劳也,造物之忌才也;其信然耶,其专为英俊之男子言之耶?胡为闺闱中亦不免有是厄哉!
如儿母者可谓才而有能者矣,其所任之不可谓不多且甚矣,夫一劳永逸者,以劳得逸之道也。以劳得逸之道也,先劳后逸者,以逸酬劳之理也。然必天假之年,而后克享其后来之逸焉。乃造物忽忌其才而夺之,则亦以劳终焉而已,岂非人生一大恨事也乎!而谓儿亲见母之劳而未获其报而死,安得不为之感伤无既也?将谓母之不应有如此才,则智者谁甘自愚;将谓天之不应偏有所忌,则死者已无可生。儿等肠一日而九廻,口欲言而难数者已数日于兹矣。兹当家奠之夕,能不举儿母一生之能之劳,与夫儿等遗母之忧,以致儿母之命,一一对灵而泣数耶!
外祖父龙骧公奉邑绰有声誉之儒士也。子女共八,母其季也。母生而颖异,当其总角授书,即朗朗上口,自能领悟;诸凡刺绣,着手便工;其他不假师傅一见便知者,不一而足。庶几乎谢道韫之称才女,薜灵芸之号针神焉。外祖父特重视之,有如窦毅之女,不轻许人,祖母与外祖父居同里闾,闻之亲往请婚,外祖父随来相攸,欣然续允为雀屏之选,遂定聘焉。自丙辰年来相儿父,堂上一姑,帷中两嫂,寝门则晨夕问安。甚孝敬也;中馈则娣姒同理,甚亲爱也。一门之内,雍雍肃肃,古称钟礼郝法何以加兹。而且对于诸伯叔则以礼相接;对于诸侄男女,则以恩相待。迄今二十余年间,始终如一,无间言焉。当是时,儿父留学夔校,大伯父二伯父管理家事,临行应办之装,无不为父等思而具备之;在家应执之务,无不禀承伯父而操作之,其贤声盖早已播于乡里矣。
丁已年,四姓生,母自抚育,不雇乳母,岁余哺解言笑。二伯父爱之,因二伯母久未生育,急欲养为己女,以娱目前,母虽以初生之长女,亦割爱而与之,以慰二伯父二伯母之心,则其亲睦而无彼此之见可知矣。
已未年,青姐生,儿母仍自乳哺,常笑曰:“前一女已为侄女,此一女则为己女矣。”亦喜之甚之言也。
至辛酉年,不肖始生,儿母身体素健,虽值生产,毫无所苦。斯时也,祖母乐有孙,伯父乐有侄,母与儿父乐有子,大开汤饼之会,齐赐洗儿之钱。盖以兰芽之秀,仅有溢兄与儿之二人,而其欢庆有逾于寻常者矣。
无何泰盛否伏,喜极忧生,次年壬戌,二军败退,祸延乡村,不得已母乃谋及儿父,携儿及青姐往外祖父家避难,二伯父亦携四姐同往。正值暑热炎天,疫痢大作,青姐染病夭亡,父与二伯父及四姐亦相继病作。所幸儿与母未染是疾,惟是远涉他乡,延医惟艰,购药不易,金钱又苦支绌,儿女以一身同旋其周,既痛爱女之亡,又愁病人之多,食不甘味卧不安枕者历有日,所喜得二舅父素精歧黄,病者皆就全安。然母之精神已疲乏不能自持矣。未几,大伯父随侍祖母在夔,遣人函召,母又携儿与合家老幼整装奔赴,侨居五阅月之久,岁暮始扶祖母同回本宅。此一年中母所受之艰难困苦,实有不可名状者,向非儿母有此干办之才,其何以度此难关乎?归家后,清算账目,耗费太多,债累增巨,于是祖母嘱令分居,各过门户,所得正榜未有座宅,乃建新屋而迁居焉。儿母处之泰然,不较长短,是非明理之极者何能有如是达观耶!暇时,母常与父从容言曰:“勤俭为治家之本,和平乃处世之方,古人立身行已之训,所当法也。”不数年,积欠偿清,人情亦协,家道振兴,邻里亲睦,俨然一新门庭矣。甲子年祖母六秩荣庆,亲友称觞,欢聚一堂,祖母嘱将匾对悬挂新屋,以壮观瞻。联语书法,出于名手,颇擅一时之胜。虽出于祖母钟爱之至意,亦儿女平日之孝敬有以深感之也。
丁卯年,父因家中资财颇有赢余,欲往长江一带贸易,一以扩世界之眼光,一以助游历之资斧,母亦以为值此中外大通之时,局促一隅之地何异坐井观天,丈夫生而悬志喜,愿以其志在四方也。不料爻占致寇之险,身罹彼匪之灾。一入彼手,非金不释。母闻此言,日夜焦灼,寝食俱废,急电李宗绍由河口汇款至宜,父始恢复自由,安抵乡关。
乃愁肠方抒,惊魂甫定,而羊乔匪患大起,比二军败退时尤凶。路隔咫尺,警报时闻,不得已,将家中事物安置清楚,携儿等至阴坡莲花池等地避匿,或一夜数迁,或中宿即走,神出鬼没,莫可端倪,幸而得免于难。其后日紧一日,始谋  逃,甫逃至夔,又闻祖母病笃,即返奔回家,而祖母逝矣。办理葬事,昼夜忙迫,盖已筋疲力尽焉。殊葬事毕,而神匪又起,延至已巳年始息。母以此辈皆乡里农民,接以温语,饮以酒食,匪虽来去无常,而母则招待有主,是以竟获无咎之吉。
人生得意之事十常二三,不得意之事十常八九,其儿母之谓欤!乃知能者多劳,非好劳也,实因应劳之事相逼而来,有不得不劳者也;造物之忌才,非真忌也。儿母以柔静之质,历经忧危之境,其精力焉有不衰敝者哉。兼之近年以来,生产太密,气血大亏,此亦强健而转羸弱之一因也。而且尤有郁闷不快者存焉。自甲子年彩妹生,丙寅年凤妹生后,母即有生女何易生男何艰之叹。殊有庚午年生棣弟,甲戌年生寿弟,而皆不存。壬申年生小妹,乙亥年生庄妹,戊寅年生华妹,而皆无恙。母常曰:“生女亦可作门楣,终是别家人也,何若多男以蕃族姓之为胜耶!”此虽世俗重男轻女之恒情,抑以膝下只有不肖一人故也。其间又经张匪之掳掠,杨匪之烧杀,虽幸而免于损失,终莫得其安闲。丙子年由乡而城丁丑年由城而乡。在乡则畏捧匪,在城则怕飞机,过得一日算一日,不知何处是桃源。事变也逼人,至此可谓极矣!
卒至去年秋,儿因未及投考中校,且在古路高等小学补习功课。九月间突有大股匪至,将儿提出,奔趋川陕鄂之边境,饱尝冰霜风雪之滋味,共去五阅月之久,始得脱险而归。归时,儿将所历辛苦细述一番,母挥泪言曰:“自儿拉去后,母即如刀割胆,如剑穿心,日夜惟以泪洗面而已;尔父备办金钱,不分昼夜,四处奔驰,贱卖租石不足,则又不怕重利以借贷之,迨款已措齐,则又不知去向,到处访寻,杳无踪迹,际此音信断绝,吉凶难知,母已心胆破碎,忽忽忘生,不自知其犹非人世间度日也。今日得睹儿面,殆由祖宗德厚,吾与尔父平生亦于阴骘无亏也。”儿闻之亦悲不自胜,直顷力破涕而为笑焉。又值四姐病势垂危,儿刚与晤面,遽尔奄逝。四姐虽长于二伯父家,而属毛离里之痛,有出于情之不能自已者,母又因之伤神而耗气焉,此本年二月间事也。时母有孕在身,并未现有病象,不料至三月初十日,忽因半产之难竟弃儿等而溘然长逝矣!
呜呼,母之死,不死于先,不死于后,恰值四姐之掩碟缠绵以死。儿之出入死生而归,屈指未到一月,母遂不见存。是儿母之死,直为儿等暗耗精神,大亏心血而死也。又据彩妹等云,去冬母曾跌仆数次,且曰上重下轻。何也?呜呼!儿母之死,盖以根于儿未生还,四姐久病之时矣。不禁怃然叹曰:“是儿等之罪也夫!是儿等之罪也夫!”回忆甲戌年住宅崩坏,母曰:“此不祥之兆也!”于是迁移老屋,傍大伯父居焉。丁丑年二伯母死,二伯父曰:“妯娌破群,非佳兆也。”伏思不祥之兆,应于儿身者亦已足矣,奈何剥其根本,而以儿母殉之也?凡此预现之忏语,恍成早定之大数,其亦造物之主宰,是者或有不容幸逃者乎!独是儿母未尽天年而死,儿等年长者尚未婚嫁,年幼者尚待教养,儿母之死,有不能瞑目于地下者矣!
今而后,儿等非有笃念母之教训所及者,尊母之言而行之;母之教训所未及者,体母之意而行之。庶可上慰母这幽魂,下免儿等之罪戾于万一焉。呜呼!割肝疗母疾,儿既惭愧于古人;悬像如母存,儿当刻印于方寸,涕泣悲哀,终天之恨曷极。升降跪拜,三献之礼初成。母灵不昧,其来格焉。哀哉!
尚飨!
注:此系李东来先生为族中所写的祭文
 
三、碑序

尝读国诗有云:“麟之趾,振振公子,吁嗟麟兮!”盖言麟性仁厚,故其趾仁厚;文王后妃仁厚,故其子女亦皆仁厚。然,言之不足而又嗟叹之也。
余于今之卢氏,亦云卢公立奎,邑之善士也。与余族素称卢李之戚。常相过从,因得稔其生平。紫之眉宇,黄宪风度,望而知为金玉君子。幼从丈人善峰学,曾许其可以入道。无何,悲屺岵之虚陟,痛人琴之俱亡,堕掌上之明珠,瘁庭前之荆树,厄于所遇,遂废学焉,非得已也。其为人也,敦孝友,尚信义。不设城府,不立崖岸;不较横逆,不修旧怨;蔼然怡然,仁厚殆其天性。理乡政而愚懦感恩,办平粜而闾里颂德。
尤其事迹之卓卓者,德配胡老儒人,前清贵州知县奉邑大珍之女,公闻其贤,遂续娶之。原配向老孺人,男女各一,孺人待如己出,而长子不禄,孺人连举两男,俱殇,因劝公置侧室,以重似续。非深得于于木螽斯之意,而无忌诟之心者,何以能此!迄今旁同之蒹,同亩并茂,茁出芝兰,满庭皆芳。虽以公之为人宜乎世祀,然亦孺人之温惠慈和有以致之也。公享年不永,后事皆托孺人。家道振兴,逾于畴昔,虽分居久,亲爱似娣,及诸侄辈,一如公在时,善承公意。培养后嗣,更不待言,亦仁厚之至也。
余久宦游,归不见公与孺人,其子章言、卓言,乡里称其仁厚,有女一人,俱适名门,亦有仁厚之风也。公与孺人仁厚,故其子亦仁厚。余以是卜卢氏之方兴未艾,夫岂有毫厘之爽哉!
本年冬,其子为建碑,成。请序于余,因其合葬,故并述公与孺人德行之显著者,以志不朽,后之人得以览焉。
前清癸卯科举人奉天补用知县李东来序
 
 四、诗词对联

 (一)诗二首

答吴子才
其一

 江南名士噪袁枚,又羡君名步子才。昔日相逢方业就,今之叨誉把诗裁。
 遍从险际阔腰腹,深愧衰龄伏驽骀。文字因缘关数定,适闻钧奏顿心开。

其二

 藏休养晦未忘时,寄托深情贯在诗。几首竹枝写狱状,一腔热血洒官墀。
 少陵忧国隐含泪,居易爱民每费词。讽刺犹存风雅意,万囚礼佛答仁施。

(二)对联

懿德比敬姜桂茂兰芬同欣彩舞老来宝
钦辉耀婺女梅春柏酒共祝寿高天姥峰
 
胸蕴六韬安闲待奋鹰扬业    风纪履端春生梅本   与世浮沉终有水清石现
碧联双翠欢洽喜赓燕好诗    鹊桥初度镜灿菱花   嗟余衰老休谈玉蕴山辉
 
天作交山聚藏灵气    魂归泉壤名千载
地开吉穴留与善人    手植杉松泪两行
 
第三节 留给后人的记忆

回忆我的启蒙老师李东来先生

我曾先后两次在举人所设的专馆学习,一次在奉节的槽磨湾,学习时间两年,属启蒙阶段。一次是在红岩的石滚坪,我高中毕业以后,时间一年。虽然时过境迁数十年,还不时回忆起在老人专馆学习的那段难忘的岁月,现记录如下,以飨读者。
—收生无条件限制,体现了“有教无类”的精神。收生不分男女,年龄、贫富、种族和文化程度。根据不同特点,编排班组,确定教学课程。要求也不一样,真正做到了“因材施教”,使教与学均收到最佳效果。当时学生中有40岁左右属于专攻某一课程的研究性质的老学生。穷学生中有穷得交不足和不交学费的学生。
—狠抓道德教育,做到奖惩分明,讲书时常结合古人的道德情操,启发学生向古人学习。他本人以身作则,收到了潜移默化的效果。他的侄儿李宗毅用“竹刀可杀人”作对联,先后挨打三次,并反复讲明挨打的原因。段宁远学习努力,进步特快,发作文他伸出大指,大加赞扬,真正起到了“赏一分以劝百,罚一分以惩众”的作用。
—根据学生生理和心理特点,开展课外活动,促进学生身心健康发展。当时的学生大约成年和青少年各占一半,课余(晚饭以后)学生们即在学堂的坝子里开展“老鹰叼鸡”,“天鹅抱蛋”等项活动。搞得热火朝天,汗流浃背,围观的农民鼓掌助威;教师在一旁频频点头赞许。年龄大一些的学生,也在课余时游山头转田坎,做到了劳逸结合,有张有弛。
—合理安排教学内容,严明课堂纪律,做到了循序渐进,温故而知新。他把学生按年龄和程度分成三个组。低级组只读不讲,中级组又读又讲,高级组加讲《纲鉴》,对对子、写文章,各组要求也不一样。每天的时间大致分为四段:早上、上午、下午、晚上。一般是早上读书复习,上午讲授新课,下午温习旧课,晚上自由安排学习,着重复习巩固。在学习时间内,不随便进出教室,不下位串位,作息时间以老师到离教室为准。
—老师生活补素,仪态端方,无愧于为人师表。一日三餐,每餐只用一菜一汤,绝不苛刻于炊事员。老炊事员狄朝清感慨地说:“这老师比学生还好经佑些”。穿的更是俭朴。我先后两次在举人专馆学习,中间相隔有十余年,但他穿的还是那件黑色长衫,戴的还是那顶黑色瓜皮帽,只不过退了一些颜色。他常年衣服整洁,毫不草率拖拉。一起一坐,端庄严肃,毫无庸俗姿态。从不吃别人的宴请,外出不骑马坐轿,不追求绅士风度,不摆架子。
—重视体育锻炼,讲究饮食卫生。他每天清晨到离学校较远的树林里做体操打太极拳约半小时。开始学生出于好奇,悄悄跟踪窥视,发现他时立时蹲,手舞足蹈,学生不理解,争相传奇。后经他说明,才知道先生是在做晨操,而且讲明做晨操的作用,对学生有比较好的影响,更懂得了锻炼能促进健康的道理。他很讲究吃的卫生,从不吃辛辣煎炒,只吃蒸和炖的肉食。每餐中多吃蔬菜,主食多样化,兼食薯类粗粮,三餐定时定量,绝不搞乱生活规律。
由于举人的学识,人格和社会地位高尚,每个学生家长都乐意交纳两石黄谷(800市斤)的年学俸。以30个学生计算,每年约60石黄谷,相当于当地一个中等地主的收入。他从不把这可观的收入用来满足个人生活和购置田产,而是用绝大部分扶持贫困,救济孤寡老人,因此赢得了乡邻族戚对他的称颂。他业余研究医学,家藏医学书籍甚多,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手抄本。他经常为穷人治病,必要时还自贴药钱。对学生也是有病即医,保证学生健康成长。许多学生家长自信地说:娃儿在举人专馆学习,他们的身心都得到正常发展,我们也就无忧无虑了。
族侄孙李徽伍

我的举人爷爷

紫竹棍儿及其他

举人李东来是我爷爷。
我呱呱坠地时,爷爷已年过古稀,我从小见到的爷爷,就是一位白胡寒须的老人。光光的头上戴一顶黑色瓜皮帽;浓浓眉毛下,一双细长细长的眼睛;厚厚的嘴唇,大大的嘴巴,牙齿已经全落;淡淡的络腮胡,下颚垂着一束不太长的白胡须。身着青布长衫,脚蹬黑色布鞋,手柱一根一米多长的紫竹棍儿。行走时,步履沉重,慢慢地挪动他那魁梧的身躯。他一出门,许多人见了都称呼他“举人大爷爷”。我所见证的是爷爷的晚年。
我特别好奇也特畏惧的是他那根紫竹棍儿,出游时,趁他坐下或回家闲置那棍子时,总想去瞧瞧,去摸摸,但绝不敢拿走。棍子乌黑铮亮,拄手的地方已磨成淡黄色,可见棍子的工龄已不短。听说这紫竹是避邪之物。它乌黑修长,本是蛇的舅舅,拄着它,行路时,倘遇上毒蛇,只需轻轻一棍打去,便可置之于死地,因为蛇和人一样都是怕舅舅的。若遇上狂犬,举棍一指,狗也会逃得远远的。还听说,谁若惹怒了爷爷,他会用这棍子打人的。挨上一棍,可了不得,会疼死你的。爷爷出门时,我们忙给他奉上紫竹棍;爷爷回家时,忙给他收拣紫竹棍,将它放在最方便、最安全的爷爷坐椅旁的角落里。我从不敢惹怒爷爷,深怕挨紫竹棍。但也从未见他用这紫竹棍打过别人,因此也曾疑心过这紫竹棍本是一根平常的竹棍,莫非是怕我们弄坏、弄丢了它,大人们故意编出些故事来吓唬我们吧!
爷爷的居室很狭窄,陈设十分简陋。整个房间不足10平米。靠后墙刚好能放一张床,床的三方都靠近墙壁。前墙壁上有一小窗户,窗下放置一张黑漆大签押桌,是他的书桌兼餐桌。桌前一条长板凳。床与桌之间靠左墙的木架上支放三口箱子。一口皮箱是装衣物用的;两口竹篾箱装满书籍。这是他的全部家当,别人谁也不能动。右墙进门处置放一把木质圈椅,是他休息和会客时的座位。室虽小,家具虽陋,却摆放有序,还算得窗明几净。来拜会过他的人,无不赞叹他“身居斗室,学贯古今”。
爷爷的饮食起居有些与众不同,生活是刻版式的,一点不能灵活变通。他自己说他是火体,凡是上火的饮食、行为他都不沾边。
他饮食简单得近乎单调,不喝茶,只喝白开水。热天间或以金银花代茶叶,有时也喝艾蒿水,说是可以清热。从不饮酒。不吃鸡,不吃牛羊肉,不吃野味猎物,不吃花椒、辣椒,甚至不吃葱花蒜苗等。总之,一切辛辣上火的食物,他都不吃。肉食只吃鸭、鱼、腊猪肉;蔬菜常吃白菜、菠菜,青菜、萝卜之类。喜吃豆腐、豆皮。那时农村无集市,豆腐、豆皮都是自己做。我记得母亲每次打豆腐,在点石膏之前,总要让豆浆冷却时多揭上几张豆皮,预备和蔬菜给爷爷煮汤。主食是大米,其他五谷杂粮都吃,喜欢吃苦荞巴、糯米食之类,他说荞食清热活血,糯食温补。除了重大节日,或遇有贵客破例和大家一起吃饭外,一般都在他房间签押桌上用餐,菜饭都由我母亲做好后送去,用餐后收回厨房,长年如是。每餐一菜一汤就可以。饭食定量,每天早上或晚上吃一个烤红薯,红薯并不烤熟即吃,而是烤熟后,先放在地上冷一冷,然后剥皮再吃,他管这为“退火”。每天一红薯的习惯即便外出作客也不改变。一次被田二老爷(田佐卿)请去作客。每天早点时,田二老爷吃一红烧“猪蹄胖”,举人吃个烧红苕,此事传为笑话。然而,这是真实可信的事实。
爷爷早年也有吸烟的习惯,吸的是“毛烟”。闲空时预先将毛烟裹成一支支的烟卷,还要用剪刀将两端剪齐。然后整整齐齐装在一小牛皮盒中。吸用时取一支,栽入长烟袋的锅子,吸上几口后,将其熄灭,再吸再点燃烟卷。一支烟卷够用一天,似乎也是定量的。八十岁后,戒烟了,他说吸烟也能上火。
爷爷穿衣戴帽爱整洁,穿戴很长时间,还是干干净净的。每晚睡觉时,让人觉得多此一举的是,定要将脱下的衣服纽扣扣好,一件件摺叠整齐,放在床边,然后伸伸展展地睡下,第二天起床时,睡姿保持原样,似乎一夜都没翻身过。起床先慢慢坐起,停一会,取衣,解扣、穿上。爷爷更帽换衣的时间更是机械。不到节气不更换。什么时候穿单、穿夹、穿棉,全不依自己对气温的感觉随意脱穿,而是以农历二十四节气为更替衣帽的标准时。比如,大雪节穿棉衣。“大雪”之前,即便再冷也不更棉,大雪节那天即便温暖如春也会更夹衣为棉衣。脱帽戴帽也一样,只依节气,不依气温。因此,爷爷更衣帽成了节气表,细心的人们,见我爷爷更衣帽,准知什么节气又到了。
冬天,爷爷不烤火,大概又是怕上火的缘故。极冷时,用一小铜烘笼取暖。烘笼如盛菜的钵盂般土小,像个圆馒头,由炉碗和天盖两部分构成,还有活动的系子,提用方便。炉碗中放些燃烧的木炭,天盖上有像筛子眼一样的小孔,烘手烘脚都行。火力虽小,却较方便。有时爷爷也到全家共用的大火炉边烤火。或柴草火,或煤地炉。来后,他总是坐得远远的,标准的“正襟危坐”,身体与大腿成九十度,大腿与小腿成九十度,绝无见“二郎腿”等歪斜坐姿。他双手蒙在双膝上,间或将手掌竖起,象征性地向着火炉烤烤,搓搓而已。我们知道他是火体,因此烤火也不像我们恨不得趴在火堆里那样饿怂。不过,当爷爷一坐下,喧哗热闹的火炉旁,立刻安静下来,一个个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,阴溜一个,阳溜一个,不多时,火炉旁就只剩下爷爷一个人。每当这时,他也便起身回他房间去。他一走,大家又陆续聚集到火炉旁,不多久,又恢复了先前的喧闹。
爷爷在家时,住房门老是关着,人们路过他房门前,总是轻脚轻手深怕惊动了他。稍有响动被他查觉,便要大声问:“是谁呀?”这时你必须如实报上自己的名字。小孩报乳名,大人报姓名,或适合他的别的什么称谓。问答之后,就算了。家人对他,个个敬畏。他外出也一样,聚集闲聊的人们,一见他来,也自然散去,对他同样敬畏。我从未见他骂人,打人,人们为何如此敬畏呢?
爷爷不睡懒觉,早晨去户外活动,或做体操,或打太极拳,下午散步。去得最多的是观音堂老庙。有时也带我去。
观音堂离我家半里地,平路。他不是去烧香拜佛,是去和守庙的老头聊天,老头姓周,名必廉,人称周先生,周先生个性与我爷爷相仿,平时不多说话,一副严肃的面孔。可他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,有时说着说着,彼此还哈哈大笑。他们说的是儒家、道家经典,我听不懂,只好在庙内庙外玩耍个遍。周先生养的那只大黑猫常和我一起逗乐,于是成了“朋友”。和它玩耍,也偶有闹矛盾的时候。庙前左角是丈余高的石坎,坎下一梧桐,长得老高老高,我和猫玩烦了,我将它抱起,从梧桐树处扔了下去,猫很灵俐,立即去抓梧桐,结果顺着树干一滑到底,然后一溜烟跑了。幸有此梧桐,猫未跌坏。事后爷爷责备了我,但终未动用紫竹棍打人。以后,周先生每见我便问:“你怎么将我猫儿扔下岩去呀?”看他那神情,听他那语气,并没有责罚我的意思,只是逗乐而已。然而,我自己却极不过意,一听这话,便赶忙躲开,此后,很长时间不敢去老庙玩耍。
从我家至观音堂,中间还路过一栋草房,是一家独立院落,房主也是李氏本家,草屋离庙很近,屋旁修有小小土地庙,供奉着土地神。土地神虽是最小的神,却保佑着家家户户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,是农村每个院落普遍供奉的。就因爷爷常去古庙玩耍,闹出一点小小的麻烦。土地菩萨不断给房主人投梦,说是举人是天上的文曲星,比他职位高,每当举人到来,他就必须站着,举人天天来,有时一天来几次,他实在受不了罚站的痛苦,求主人想个办法。房主人与周先生商量,再请示过神灵以后,最终拆除了那土地庙。此后,这段路上不再设土地庙。
后来我终于明白,人们为什么敬畏我爷爷,连菩萨都敬畏,就因为他是举人。

箪食瓢饮可也,鸡不可食

父亲去世时,我两岁,哥五岁,哥前还有三个姐,都尚未成年。那时爷爷七十多岁了,还靠教书的收入来养家抚孙。两个幼小的孙子是爷爷唯一的精神寄托。爷爷给我哥起名“训传”字“守真”,我名“训熙”字“守敬”,意思是“守真传,守熙敬”,希望我们长大后成为有用的人。
我出生时,父亲就在重病中。大约是先天的不足吧,我从小身体就不争气,常常闹病,让父亲,尤其是爷爷操了不少心。父亲在世时,我一岁多,就曾重病一场,几天高烧不退,不吃不喝,简直就像已经死了一样,据说四爷爷来看了后,哭了,晚上竟不敢出门去看管秧田中的水,随时担心我会死去。有位杨四先生,善穴位推拿,有人建议请他来试一试,可爷爷和父亲都不同意,说是推拿虽可救急,但极易产生后遗症,或聋哑,或眼斜,或弱智。他们不忍让一个好端端的孩子留下生理缺陷,成为二脓把兮的人。坚持用中药治,好在我爷爷是很好的医生,经过他的精心治疗,终于化险为夷,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
父亲去世后,爷爷仍在石滚坪教书。我三岁时,又生病了,且病得很不轻,全靠爷爷给治疗,病后全身生疮。爷爷问吃过些什么食物,当听说让我吃过鸡,喝过鸡汤,爷爷火了,狠狠地责备了我母亲和姐姐们,说是鸡是逗疯之物,孩子火重,鸡不可食!一再叮嘱:现在不可吃鸡,今后也不要吃鸡。我生性怯懦,很听大人们的话,从此便与鸡无缘。
肉食中,鸡鸭鱼肉,鸡居榜首,从营养学角度看,鸡肉营养丰富,是上好的补品,为什么我就不能食。我长期保持着不食鸡的生活习惯,说个不怕丑的话,爱人坐月子,我也不喝鸡汤,没啃过鸡头。三十多岁后,一次去老姨家做客,好心的主人硬劝我开戒吃下了鸡肉,结果也巧,回家后竟又生了一身疮。我实在不理解,莫非爷爷的话真是金口玉言!再后来,在外赴席又吃过几回,并无异常反应。但对鸡这种美味,始终未能培养出深厚感情,直至现在,鸡仍不是我所喜欢的肉食。
我哥才五岁,便被爷爷带去自己办的私塾学堂读“子曰诗云”去了。我四岁时,被送进一家私塾念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“子曰学而时习之”,算是启蒙了。不到一年,却因病中止了学业。后来又曾多次生病,病得最重一次是解放初,左大腿长“瘤痰”,从农历的二月到八月,卧床不起,都是靠爷爷给调治,爷爷是内科中医,他又请来一姓吴的外科郎中,终于治愈,未留残疾。
病愈后,我上小学了,爷爷将我唤去,他取出一块开处方用的白纸,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“李训字金华”几个字,嘱咐我报名读书,学名不再用“训熙”,改用纸上这名字。我不敢多问为什么,接过来鞠躬致谢。后来母亲告诉我,爷爷是怕我再生病,请人算过命才改名的。健康与名字有关系吗?这个,我不知道。但我懂得,这是爷爷对我的厚爱。我特别高兴——同龄的伙伴们,现在我已不再“熙”了,看有谁还敢叫我“稀狗屎”!
1954年,我在红岩小学初小毕业考入上磺小学高小班,1956年高小毕业考入巫溪中学,说来也巧,自改名以后就没大病过,直至年过花甲退休了,也未曾住过医院。只不过遗憾的是,文字改革时,金旁“”与火旁“炼”合并简化为“炼”。可惜,老“”被时光淘汰了,现在已不中用了!
1956年我爷爷被选为县人民代表,同年受聘于四川省文史馆研究员,他八十多岁了,还不断给《巫溪报》、省文史馆写文章。我假期回家,最怕给他誊抄文稿。每次都是他念我写,就像小学生做听写作业一样,难免有写不得的字,写错了,是要挨批评的。写完后,他看一遍纠正错误,然后再寄出去。记得一篇文章中有“毛主席万岁”一句,我将“万岁”二字写成简化字,他看后改成繁体字“万岁”,要我重抄,我解释说,现在这两字已经简化了。他严厉地批评说:简化,简化,别处可以简化,写“毛主席万岁”怎么能用简化字呢?我拗不过,只好按爷爷的意见重抄了这一页。
一次放假回家,母亲给我煮一碗菜汤放在灶台上,我端着饭靠着灶台吃着,爷爷拄着紫竹棍子走过来,仔细看了看,就一饭一汤,其他什么也没有。他说:“好哇,这样好!只要能吃饱就行”。然后离去,边走边自言自语道:“一箪食,一瓢饮,居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,回也!”接着又回过头来说“箪食瓢饮,可也!”我知道爷爷是用孔子的话来教育我,当时家境困难,这箪食瓢饮,我已觉得很满足。
中午,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是一位青年。身穿中山装,干部模样。高高的个儿,浓眉下,一双大眼睛,忽闪忽闪的,笑嘻嘻说是来拜访举人的。一见到我爷爷,便自我介绍说,他是《巫溪报》社的记者,名叫宴水河。主宾分别在后门口的两条板凳上坐下,谈起来,有问有答,有说有笑。记者边听边记,约半个小时后,记者不再问,钢笔在纸上沙沙沙写个不停,很快写成一篇访问记。对着爷爷念了一遍,征求爷爷的意见,爷爷点头赞成。然后宴记者与爷爷握手告别,家人挽留,可怎么也留不住。
当时我看了,真羡慕记者的写作本领。要是我能当上记者该多好,什么样的作文课,也都不怕了!若干年后,我再见到这位记者,他已是县委副书记了。
爷爷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,省文馆每月给他25元的生活补助,自己舍不得花,全积攒下来供我读书。热天蚊虫叮咬,我姐建议用补助费给他制床蚊帐,他硬是不准,说孙子读书最重要。1959年,爷爷的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,我考上了高中,他很高兴,把我叫到他身边,握住我的手,我才感觉出爷爷的手冰凉冰凉的,全然没有一丝热和气。他说,爷爷日子不多了,你要好好读书。没有了爷爷,哪有钱供你读大学。你就莫去想了。读了高中,找个事做,衣食就有了。
就在这年农历的九月,我爷爷走完了他的坎坷人生。临终时,还嘱咐家里人,不能把他去世的消息通知我,怕影响我的学业。果真寒假回家,我才知道爷爷的去世。以后的事也应了爷爷的话,我高中毕业,升大学无缘,走进了教师队伍,开始了我的粉笔生涯。衣食是有了,可一干就是一辈子。
 
医乃仁术施医为民

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好中医。医乃仁术,他施医不择贫富,众所周知。他行医施药不知挽救过多少人的性命。他的医风医德,不少文章已有记述,这里只想说些鲜为人知的逸闻轶事,或许可窥见我爷爷治病救人之仁术的一斑。
望、闻、问、切是中医诊病的四大要素。爷爷说,望而知之属圣。《扁鹊见蔡桓公》,一望便知道病情的全部,他是圣人;我们是普通人,靠的是问病情和切脉诊病。先切脉,再问病情,然后处方,这是爷爷诊病的程序。
唐幺石匠之妻,为人忠厚,年过五旬,上门求医,爷爷为她号完脉,病者还未等爷爷发问,便自我陈述:“两月前月经回了,现在饮食无味,常恶心呕吐,别人说我得了色痨病,大爷爷,到底是不是呀?”一向庄重严肃不苟言笑的爷爷,突然哈哈大笑:“怪话,妇人家哪有什么色痨病!是人家挖苦你的,你怀孕了。有喜了。”“那该吃什么药呢?”“不用药,过段时间自然会好的。”几个月后,果生一子,她活到八十多岁,去世时儿子已三十多岁,儿孙满堂,一生幸福。
曲龙幼儿李呈述,病情危急,把我爷爷请去时,孩子“已死”,停放在一木板上,爷爷摸摸胸口,把把脉,说:这娃还有救,吩咐赶快用桐油分葱揉搓胸腹为之“开胸”,一会果真苏生还醒过来,再用汤药喂下,终于治愈。现在呈述已年过花甲,仍健康在世。
族中李某,彪形大汉,说话高声大气,十分精神,自觉有点不适,请爷爷看病,爷爷仔细把脉之后,双眉紧锁,未等病者说病情,便嘱咐他回去注意营养,注意休息,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不用服药。事后,家属来询问。爷爷说,他的病已不能治,准备后事吧。不出一月,果然命归黄泉。
看似死去的却能将其救活;看着活得很旺的,却断言必死。人们奇异不解。其实这都是号脉得出的结论,不能看表面现象,必须深究其本质。
爷爷问病十分仔细,如果是给婴儿看病,必由乳娘带上, 若是男士背来,他一般拒不诊治,他说,你男人家,知道吸奶时小嘴热烫不热烫吗?你知道他咬不咬乳头吗?你知道他睡在怀中体温感受如何吗?睡后打张不打张吗?这些你都不知道,怎么断定病情。光靠指纹、舌苔是不够的。给成人看病,也问得十分仔细,环境、职业、饮食嗜好,病历、家族病史都问,凡是与病情有关的因素他都不放过。他说只有印板印的医书,没有印板印的疾病,要弄清病症,然后才能对症下药,才可能收到药到病除的效果。
爷爷治病,用药极简化灵活,一张处方多则十味八味,少则两三味、三四味。处方的药引子常用甘草、淡竹叶之类,从不用生姜。用药以治本为终极目的。
我母亲牙痛,痛得死去活来,爷爷诊后,开一处方,很快治愈。以后从未复发过。且直至八十多岁寿终,牙未落一颗,坚韧如初,还能吃瓜子花生,炒黄豆、炒玉米等坚硬食物,老人们钦羡不已。
曲龙李奎星家,人多,每年患虐疾,经他诊后,开一中药方做丸药,他家既无蜂蜜又无白糖,爷爷问现米饭总有吧?将药粉末与剩饭揉搓成团,晾干,全家服用。以后他家再没患过此病。
红岩李宗余年过六旬,淋病,排不出尿,疼痛难忍,他的子侄们轮番口含酒液为之吸吮,终不能通关。病人几欲投堰塘自尽。派人来求爷爷处方,爷爷已八十七岁,正病中,不能行动,口述“乌梅”等四味中药让人代笔写下。取药煎汤,服之即愈,后旋享十余龄。
爷爷说过,药不通方,哪怕用船装,一把钥匙开一把锁,用药不在多,在于精准,有的医生一个处方几十味,那是百货摊子,不仅浪费,搞得不好还起反作用呢!
爷爷治乡村常见病,还有许多小丹方,不用去药房,自己去田间地头找来即可用。如葛根、香附,金银花、枇杷叶、淡竹叶、艾蒿、车前草、紫苏、石菖蒲等等,这些极常见的野花野草,都各有用场,药力功效,不减药房正规中药。就是这些小丹方,解救了多少人的疾苦,他传的许多小丹方,乡亲民众至今还使用着。
更不可思议的是,我爷爷已去世近半个世纪,至今还有人以他的灵气治病。
一年春节,我兄长席间不慎,一根鱼刺卡在咽喉中,上不得上,下不得下,几天咽不下食物,求医服药,都不见效。第三日,兄长于为难中想到爷爷,默念着,求爷爷为孙解难;夜晚在睡梦中遇见爷爷,爷爷给他服下药,叫他猛咳一声,接着真的一个大喷嚏。等惊醒时,鱼刺果然吐了出来,立即安然如常。
直至现在,我们都已离开了红岩老家,可还不时有人在爷爷坟前点灯焚香,求医治病。据说,还真有人因此解除了病痛之苦。
虽以灵气治病近于荒唐,但偏有人真的这样做,实则无非是人们以此表达对我爷爷的怀念和崇敬。说到底,还是因为他是举人。
裔孙李训炼戊寅春

第四节墨迹见证

一、1945年的一篇学生作文:《国共和战孰宜论》
二、先生批改过的学生作文
三、作文批评集锦